一个女人和她的封信

秋迟

[女人、古镇、阴天。]

女人坐在电脑前，对着屏幕用手指抚摸自己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蔚蓝色的屏幕折射出模糊的画面。《时时刻刻》是一部雌性激素过剩的电影，女主角要躺在床上被幻想中的潮水逐渐淹没。女人轻蔑的笑了一下，打开收音机。听见一个声线低沉的女音说：记住爱。记住时光。这会是一个漫长和疼痛的倾诉。她想。随后就点了一支烟，放到嘴唇间。竖起耳朵打算听完它。伴随着舒缓的音乐，女主播轻言慰语，爱情是美好的。是在死前拿来的最后祭奠。女人寻味着这句话，支起身体，熟练的拨了一串电话号码。她握着话筒，站在高秆的立地台灯下，灯光真美。它透过了蒙在上面的灯罩，颜色是深红的。就这样子，她矗立在灯光下一边绕着电话线，一边沉默。直至对方挂下电话。她自嘲的笑了笑，踱到红木漆的梳妆台前，拿起一根折断的眉笔，对着那张脸慢慢的描画。她发现了眼角新长出来的细纹，还发现了自己的嘴角那处有轻微的溃烂。她蹲身坐下来，从抽屉里掏出笔和纸开始写字。

[JACK。你走了有多久了。让我想想，你离开的那天穿了蓝色的棉衬衫和大格子的粗布裤子。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儿，我甚至抓住了你的手。印象中似乎还有对你跪下。你当时很激动，砸碎了我的烟灰缸，并且拿了镜子，让我好好的照一照自己。确实，当时我也被自己披散着头发的脸吓着了。那个穿着暗红色长裙的女人，似乎从哪个坟墓里爬出来。绝对是的，我已经能闻到她皮肤里尸体的气味。JACK，或许你离开她是对的。]

写到这里，女人又站了起来，扶着楼梯慢慢的走进地下室。这里是她全部的资产，六百多双高根鞋。它们有着令人触手不及的高贵。女人也曾经想过，穿上它们走路，是不是就像踩着梦想前进。她分不清楚自己这个念头从脑袋的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不明不白。她挑了一双九公分的深紫色鞋子套上。有点夹脚。可是她喜欢这感觉，像是拿根绳索套住了随时都会从身体上飞走的一部分。她满意晃动着脚踝，趴在栏杆找出了上个月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黑胶碟。她用盒子包好，在上面打了个蝴蝶结。打算和那封信一起邮寄出去。想到这儿，她又转身上楼，拿下了一个挂在墙壁上的相框。她尝试着用手取出里面的照片，直至手掌流血。她歪着脑袋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才冲到厨房找出一块纱布裹住它。她怀疑自己的神经因为长时间的独处而变得迟钝且麻木。最终她只能找来榔头敲碎相框，取出了那张自己很久以前的照片。她穿着高中的校服，身边站着一个面目清爽的高大男生。她仰起脑袋，把照片放进怀抱里。轻微的摇摆着身体。像是享受着只属于她私人的悠扬华尔兹。

[JACK。以前你总是嘲笑我多愁伤感。还嘲笑我绑起的头发。你喜欢让我把头发放下来，穿上干净的棉布裙子。像所有你喜欢的女孩子那样子，打着小花伞在日光下行走。你还记得我十七岁生日那天么，你送我一套CK内衣，又野性，又性感。而我却不喜欢它，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不具备穿上它的勇气。直至多年后的今天，它仍然停留在我衣柜的最底层。JACK，我总是怕自己会缺爱，而你却一直害怕自己不能给我爱。多荒唐的彼此折磨。你宁愿保留一切也不再给我半分。我应该一开始就预料到你会是这样人。如果与求不满，你就情愿不再给。多精确无误的处世哲理。]

女人托着腮帮子望着远处的灯光。古镇里睡的很早，只能依稀看见打鱼迟归的小贩。她突然想到，如果所有的灯都灭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这个世界或许就能够完整的属于她了。她被这个占有它的念头吓了一跳。这让她直接联想到，多年以前的自己也曾对JACK动了完全占有的念头。现在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看，她被这个殊途同归的答案弄的哭笑不得。她掰起了手指头数他们分开的时间，一年。二年。三年。……六年。时间走的太过迅速，在她还来不及去辨析思考的时候便模糊不清。快到让她的思维停滞不前，跟不上节奏。女人突然想不起他的脸，她像发了疯似的跑到床上，拿出枕头下JACK的照片。好了，一切又都清晰明朗起来。他细长的眼睛和单薄的嘴唇。以及下巴上的那块疤。这一切像是一匹突破时光的黑马，“嗖”的一声便奔驰到她眼前。她松了一口气似的坐了下来。还在，还在。她念叨着。同时她也为时间能不动声色的窃取她的记忆而愤愤不平。她在想或许要用尽全力才能去记得一件事，一个人。无论它的意义在哪里，总归是要被时间剥夺的。她像面对仇人一样的姿态，面对时间。她拒绝一切对生活横加干涉的外来者。

[JACK。我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开了所有的灯和门。我有预感你会回来。是的，我认为女人的预感是可以精确无误的。我在微波炉里烤了一个巧克力蛋糕。然后步行三个小时去买你喜欢海贝。你总是责备我放的盐不够，以至所有的饭菜都不合你的口味。我忙碌了一个下午，然后在房间里点了香熏，对着镜子一连换了六条裙子，我害怕你回来时看见我乱七八糟的样子。我更害怕你会说我穿的不合你的品位。不可否认，当我装扮自己的时候会异常烦躁。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影才能遮瑕那些皱纹。我不愿意你观望到我老去的姿态。事实上，那天晚上我睁着眼睛在等天亮来宣判希望的破灭。从那天起，我开始厌恶日光。]

写到这里，女人觉得信纸是湿的。仿佛要化开。她没法相信是自己的眼泪毁了这一切。她赶紧的把信纸晾到阳台上，用小夹子夹好。看着它在夜风里来回摆动。像是要飘走一般。她很害怕会失去它，这是她迄今为止给JACK写的第一封信。如果连这声音都丧失掉，她该怎样才能唤他回来。她想了一会儿，转身回房。坐到梳妆台前，拿起JACK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她总觉得自己与他是有相似之处的。她对着镜子比画起来。对，是有相似的。他们都有小的眼睛和单薄的嘴唇。女人学起了JACK照片上的姿势，嘴角向左上扬，眯着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子做，可是JACK留在照片上的形象确实就是眼前这样。尽管有点傻。她突然无比的怀念被修之前的眉毛。如果是它没有被动过的话，应该会和JACK的一样又浓又黑。人为的改造真是糟糕透顶。她又拿起眉笔，对着JACK的照片给自己画了两条一样宽厚的眉毛。女人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回想JACK。他留给她的也只有这么多。她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很沮丧。她为自己没有替JACK生一个孩子而感到无比懊悔。其实她也动过这样的念头，让一个小生命来延续和弥补另一个生命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可是还来不及付出实践，这一切便夭折在自己的唇舌间。女人像个哲学家一样的总结出一句话，时间是未完成的废品。她为自己的这点超前意识而沾沾自喜。然后，她又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喜欢上一个聪明到近乎绝望的女人想必JACK也不例外。女人此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好让所有的思想烂死在肚子里。

第二天，女人起了个大早。她打着赤脚跑到阳台下收下那张信纸。虽然字迹有些模糊，但是她想JACK还是可以识别的。她把信纸丢在电脑前面。扭开收音机，听陈旧的粤语歌曲。其实女人也听不仔细到底唱的是什么。或许是男女间的你哀我怨，又或许是不具任何意义的哼唱。她无心理会这些。女人倒咖啡的时候下意识的摸了一下手腕内侧的纹身。那朵未完成的花，没有任何颜色。空空的像个框架。她抬起手来，眯着眼睛看它。女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刺到一半的时候夺门而逃。绝对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害怕，那是因为什么。她想了一会儿，把这点原因归纳到JACK身上。她觉得他是不会喜欢自己去做这样的事情。女人拍拍脑袋，她想起了那块放进微波炉已经长达半个小时的面包。她望着烤成漆黑的面包，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正在减退。不可挽回的要老去。想到呆会儿要出门给JACJ寄信。女人有点心虚的跑到镜子面前，她用手指撑起自己的皮肤，试图恢复一些年轻。最终她放弃了这个不可能的假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脸上扑粉涂色。她精心的打扮着自己，像是要出席一场隆重的会晤要给JACK寄信这件事让她手忙脚乱。因为是要给JACK的，所以寓意不同。她必须要盛装出席。即便只是去寄一封无关紧要的信。她把头发挽了起来，挑出一对碎钻的长耳环。又翻墙倒柜的找出一条合身的连衣裙。她看见那套CK内衣，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穿上它。一切就绪后，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又陌生又奇怪。像是个格格不入的伪贵族。她想了一会儿，当机立断的拿了把剪刀把裙子的领口处剪掉，露出了挺立的锁骨。JACK说过，女人的锁骨很漂亮。可是这样一来又会让女人觉得自己的装扮更加不搭，像是个一心要挤进上流社会的小丑。

女人终于出门了。又是个阴天。空气里有微薄的凉意。路上的行人已经穿上了毛衣和厚实的外套。女人穿着一件露背的黑色连衣裙，在人群里像是一片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树叶。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冷。从手提的小包里摸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露趾的高根鞋让她从脚底开始抽搐。她想女人真是天生就爱折磨自己，要不然为什么会喜欢，这样让自己走路都异常困难的鞋子。她站在古镇的石板路上想了一下邮局的位置，上一次邮寄包裹好象还是大学刚毕业。那时候JACK在北方工作，女人时常会去邮寄一些包裹。她步行半个小时，又花了十分钟时间问路，终于站在了邮局门口。当她买好邮票，打算填写JACK住址的时候，突然才意识到，自己知道不过是他在北方工作时的地址。而如今，他会在哪儿呢。正当女人犹豫时，她身后的男人催着她赶紧写。他也要用笔。女人把记忆里的这唯一的信息填了上去。她抓了抓头发，迅速的把信封丢进了信筒。像极了一个做了贼又怕被抓的小偷。她夹着包，像逃亡似的朝门外跑去。女人一边跑一边想，或许要脱下鞋子才能跑的快一些。这又让她联想起，曾经以为鞋子可以束缚脚的道理。她自嘲的脱掉鞋子，还给了脚趾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