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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我的青梅竹马如流星般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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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28 09:18: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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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清晨苏白武拖着行李箱离开,一年零三个月,这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失去了一切讯息。他的微信头像一直没变,一张遥远的侧脸,下面标注的地区是:海牙。

他曾经说过想买一座面朝大海的房子,不要有寒冷的冬季,海牙倒是满足这些条件。可是连他妈妈都不知道他人到底在哪儿,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如今形如枯槁,一提到儿子就泣不成声,“你说这孩子跑哪儿了?会不会?会不会……”去年的这个时候曾经有人扬言要80万卸他一条腿,那么算他囫囵个儿的也不过两三百万,这和他捅下的两个多亿的大窟窿相比,真是九牛一毛。无论我和他妈妈怎样担心,却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苏白武跑路了,丢下他的挚亲、他的最爱、他从小到大的传奇、和他在资本圈里的风生水起,就这样不辞而别,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我既不是苏白武的挚亲,也不是他的最爱,我算他的什么呢?发小最贴切,却是不怎么玩得来的小伙伴。那天清晨他走的时候拥抱了我,说我是他除父母之外最最亲近的人,我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意乱情迷。


苏白武消失前的一天,和我在一起。那是个周日,我正在睡懒觉,被微信的声音吵醒,点开未读语音,他只说了两个字:“开门。”他一脸疲惫,拖进来一只大大的行李箱,然后一边脱衣服一边往卧室里走,我说你要干嘛?他喃喃自语着:“我想在你这儿睡一会儿,太好了,被窝还是热的,你别嫌弃,我早上刚洗了澡。”他脱的只剩一件T恤和一条平角裤,钻进我的被窝里,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起,只露出一张脸,像一只巨大的蚕宝宝。


我在床边傻站着,看他蹙着眉头,眼皮一颤一颤的,嘴唇抿得很紧,知道他最近融资遇上了困难,天天通宵达旦的,也只好由着他了。我去卫生间洗漱了一下,再出来他果然睡着了,紧绷的五官难得地舒展开,依稀还能看到小时候的模样。


我和苏白武的初次相遇,是在水汽弥漫的职工大澡堂里,两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子在雪白大腿的森林里,忽然碰上了同类,好奇而胆怯的相互打量着。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彼此是谁,也不懂得害臊,更不明白男女有别,我们只是被妈妈带来洗澡的小孩子。只是这对母子漂亮得过于耀眼,以至于每次碰见,我都会用目光追随他们的身影:他总是搂着他妈妈的大腿,仰着小脑袋,小手比划成小手枪,冲着虚空喊着“啪啪啪!”直到有一天他从虚空中突然瞄准了我,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是挑衅。后来提起儿时趣事,苏白武矢口否认他去过女澡堂,“怎么可能?我都是在家洗澡啊!”他认真思索了半天跟我说:“我觉得我初中之前应该都没见过你。”“可是我家就在你家楼后面啊……”我试图开启他对我更深层次的回忆,他摊摊手说:“我小时候很少到院儿里玩儿。”好吧,在他认识我的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他了,或者说,在我们那个封闭的大院儿里,可能没有谁不知道苏书记一家子的。


如果不是因为苏白武的妈妈,苏爸爸是可以做将军的人。然而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个威严的中年男人带着再婚的娇妻弱子转业到我们进修学院儿后,自然就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聊不完的谈资。我记得小时候听院儿里的妇女嚼舌根,回到家里就问妈妈“小三是什么意思”,结果我妈二话不说给了我个大嘴巴,告诫我离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远一点儿。我妈是院儿里为数不多的女高级研究员,我爸爸在一个不能挂牌儿的研究所工作,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我妈信了谁的邪,坚信严苛可以教育出优秀的孩子。所以我儿时的印象里妈妈几乎没有过笑脸,早早就让我独自睡觉、独自上学、独自去食堂打饭、独自在澡堂洗澡。所以当我看到小小的苏白武被他妈妈亲昵地搂在怀里时,我真是又羡慕又嫉妒。记得有一次洗完澡我穿好衣服准备出去的时候,被人拉住了,苏白武的妈妈冲我说:“你看你头发还滴水呢,这么出去肯定得感冒。”那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吹头发,我至今记得水汽氤氲的镜子里的美丽身影,他妈妈用粉红色的毛巾裹着头发,勒得眼角有些上挑,满脸绯色,像极了电视里演的苏妲己,他妈妈问:“宝宝,你看小姐姐漂亮吗?”苏白武看向我,噘起小嘴儿,一副被争宠的表情。


苏白武的爸爸妈妈是院儿里唯一一对会手牵着手出门的夫妻,这又是我童年时光里的一道风景。他爸爸虽然头发花白但身姿挺拔,他的妈妈高挑丰满,穿得又时髦靓丽,那时候他妈妈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大波浪,院儿里很多妇女都照着她的样子去烫,结果都相形见绌。也许过于美好也会产生隔阂吧,美好如瓷娃娃的苏白武,总是被院儿里的小男孩儿排挤,久而久之也很少在院子里见到他的身影。直到上学以后,苏白武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别人家的孩子。”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比我小整整三岁的苏白武竟然跟我成了同班同学。


记得那是初二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介绍说我们要转来一个小神童,五岁上小学,连跳两级,现在屈尊,和我们一起上课,说完皱着眉头指着后排的同学说:“有些同学就是太不上心了啊。回头别被小朋友碾压啊!”那时候的苏白武长着一张团脸,奶里奶气的,穿着一件天蓝色底深蓝格格的衬衫,和一条弹力背带的短裤。个子比我矮了一头,神色傲慢,下巴高高扬起,对谁都爱搭不理的。放学的时候,他妈妈早早就等在班级门口,还是如瀑的长卷发,人还未到,香气先飘进教室。我从他娘俩身边经过的时候,又被他妈妈叫住了,“你是小武班的学习委员吧?”我点点头,她很正式地自我介绍:“我是小武的妈妈!”我心想说我早就认识你了。他妈妈很热情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路从学校走回家,还盛情邀请我去她家吃饭。我说:“谢谢阿姨了,我妈在家等我了。”他妈妈还要客气,我连忙说:“我平时会多关心苏白武同学的。”至始至终当事人苏白武同学都未发一声,扬着高傲的下巴,落在离我和他妈妈两步远的后面。


然而我也并没有特别关照过苏白武,通常我们都互不搭理。


我要怎样去描述这位智商超群的儿童呢?想来想去我只想到一个词:孤独,这似乎是他人生的底色,即使多少年后他被环绕着被吹捧着被需要着被迎合着,他的神态里总有一丝落寞和一丝薄凉,仿佛众人皆醉唯他独醒。


记得第一次期中考完了,我们班的一个男生专门跑到苏白武的座位上翻他的卷子,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嘿,我以为天才都不会错题的,原来错的也不少啊!”班主任不知啥时候到了他身后,拍着他后脑勺说:“他几岁你几岁?你好意思吗?”


年龄小让他拥有了某种特权,更是他身上撕不掉的标签。稚气最能激起女性内心的柔软,老师们宠他,班里的女生也喜欢逗他,常跑过来捏着苏白武的腮帮,逼着他喊姐姐。


“那群女生简直烦透了,还有那个什么卓,老揪我背带,你知道我后来怎么整她的吗?”苏白武嘴角勾起一弯坏笑,“我有次狠狠地弹了下她的胸罩带子,说姐姐你怎么把背带裤穿衬衣里面了啊?”我瞥他一眼说:“你这死小孩!”


在苏白武那张稚气未脱的圆脸上,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精明和世故,他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人觉得有点儿膈应。苏白武的成绩不太稳定,可一到大考就全面开挂,仿佛平时是故意放水的。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你怎么就这么牛呢?”他又黑又亮的眸子里闪出一丝狡黠,阴阳怪气地说:“我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所以再学一遍有什么难的?”学校为了留住他这个头号神童,保送上了高中的实验班。于是在我们为中考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每天夹着本课外书来学校晃悠,美其名曰和我们同甘苦共进退,实则就是来拉仇恨的。


上了高中的小神童陷入生理差距带来的巨大隔阂中。军训的时候,伴随着大家的好奇目光,他被教官安排到了女生的队列里。每次我向右看齐的时候都能看见队伍末尾的苏白武满身不自在,那身肥大的迷彩服套在他身上说不出的滑稽,他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训练一结束就落荒而逃。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物理,我觉得和宇宙的浩瀚相比,人类特别特别的渺小。当我把自己想象成无限宇宙里的一颗尘埃时,就觉得现实世界里的一切荒诞都变得无所谓了。十二岁的我已经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苏白武不太喜欢回忆他的童年,当物我两忘的儿童跨入少年,随着身体的变化,他有了一个叫做“生长痛”的借口可以逃避体育课和课间操了。空无一人的教室是少年苏白武的秘密乐园,那些一览无余的课桌,乱七八糟的桌斗,还有没来得及拉上的书包,把少男少女的心思全盘托出。有时候会有两三个女孩儿借着来例假偷偷跑回教室待着,头抵着头窸窸窣窣地聊着悄悄话,不小心声音大了就连忙抬头环顾一下,见苏白武一脸无辜地回望她们,便又心安理得地继续聊天。幼稚成了苏白武的保护色,而幼稚的苏白武也成了同学们的保护伞,男孩女孩们不让带到学校的东西,全都寄放在苏白武这里,反正老师们都不会怀疑他。


苏白武的身上有几个谜团,即使和他一起长大,我也谈不上有多了解他。确切地说,在上大学之前,我们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高中阶段苏白武消失过一阵子,也没和我们一起参加高考,但是大学开学的时候,我却看到他爸爸妈妈带他来报到了。他们一家三口无疑又成了校园里的一道奇景,“那祖孙仨是送谁来报到的啊?”“啊?那小孩儿是来报到的啊?”“物理竞赛一等奖?”“我的天啊,神童啊!”然而我并不想承认和神童曾经一个班,我更不想承认,人在智商上的确存在维度上的差异。我天然地认为我和苏白武从来都不是一类人,自然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很多次在校园里碰上他,依旧形单影只的,塞着耳机,用宽大的卫衣包裹着自己,完全一副生人勿近自得其乐的样子。那时候我是完全不在意这个死小孩的,十八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自由。我开始有点感谢我妈的严苛教育了,性格独立成了我们母女感情疏离的最好掩饰,我有太多上进的理由可以不回家了,我喜欢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某种意义上离开故土便仿若重生。如今我已经在这座城市待了十三年,终于成了名副其实徒有其表的大龄剩女,每次我都跟我妈说“自己过得很好”,这不是嘴硬,而是真的已经习惯了。也许最后我们都会成为天际中一粒微小的寂寞尘埃,纵然天才和庸人也免不了殊途同归吧。


本来那个周日我有一节瑜伽课的,我站在床边犹豫了很久,决定还是不去了。不知道苏白武这算不算是投奔我,我至少要尽一点地主之谊。我住的是一套单身公寓,虽然“五脏俱全”,但是我很少开火。我打开壁橱翻腾了好久,找出点大米、黑米、糙米和糯米,还有几包干果,索性都熬了它。上个月我妈妈跑来看我,一进屋就说这家里一点烟火气也没有,怪不得嫁不出去,可她连着折腾了几天也做不出一顿好饭来,我只在心里默默地念:没有女人味儿的妈妈怎么能教养出有女人味儿的女儿呢?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情路乏善可陈的原因呢?


大二那年暑假,我借口社团活动没有回家,其实是躲在宿舍里没日没夜地刷剧。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单方面的失恋,我喜欢上了学校文艺部的部长,大一的时候就一头扎在文艺部打杂,然后眼睁睁看着部长和宣传干事明送秋波暗度陈仓……“哎,你去把材料打印一下!”“哎,你去把传单分派一下!”“哎,你去把布告贴一下!”整整一年了,部长都记不住我的名字。我本以为我是那个夏天最最落魄的人,直到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喂,你好,我是小武的妈妈,你还记得我吧?”


让神童陨落只要一台电脑就可以。


当我和苏白武的爸爸妈妈站在他宿舍门口的时候,先是被一阵臭味儿熏翻了。他妈妈喊着:“小武,爸爸妈妈来看你了。”但是坐在上铺戴着耳机专心打游戏的苏白武丝毫不为所动,连头都没回一下。他爸爸恶狠狠骂了句:“他妈的!”就要冲上去,被哭得梨花带雨的苏白武妈妈一把拽住,看我还在旁边,曾经的苏书记迟疑了片刻,他妈妈抽泣着对我说:“你说小武这个孩子是怎么了?他骗我说要准备竞赛,我就相信他了,结果前天他班主任打电话过来,说再不管管他,他就要烂在宿舍里了!”苏白武爸爸不耐烦地扯开妻子的手,绷着一张铁青的脸,两步跨进宿舍,一脚踹断电脑电源,然后拎小鸡一样把只穿着裤衩,头发长到脖梗的苏白武提下床来,伸手就是一个大巴掌,只听他妈妈尖叫一声扑上去,搂着苏白武哭道:“你打孩子干嘛,就知道动手!”他爸爸气得手臂上的血管鼓了好高,眼睛红通通的像要爆出来了一样,咬牙切齿地说:“你看看他还有个人样吗?他不小了,不能再惯着他了……”他妈妈看老头子气吁吁、随时要暴走的样子,赶紧跑过来用手嘛挲他爸爸的宽背,劝解道“别急嘛,你不能发这么大的火儿,血压又上来了……”至始至终,苏白武低着头,光着脚,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上黑黢黢的指甲盖儿,一言不发,好像爸妈的失态与焦急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不知道跟他何亲何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他妈妈叫来,跟着一起给苏白武收拾烂摊子,可能从大一入学到现在他的床单就没有换过,被磨得黑亮,被他妈妈一股脑儿全扔了。他爸爸强制着给他推了寸头,领他洗了澡,终于把他拾掇出了人模样。大二这一年他基本上都没上过课,天天窝在宿舍打游戏,都这样了还能对付考试,可是下半学期他连考试也不去参加了,班主任想联系他家长,却发现这孩子填的住址电话信息都不对,后来还是苏白武舍友趁他睡着,翻出了他的通讯记录。班主任说:“我觉得这孩子心理上有一点点问题,有点厌世情绪,从不喜欢和人交流,整天独来独往的,但是真的很有天赋,你们家长要好好跟孩子谈谈,看看心理医生,他还小,一切都还是来得及的。”


大三开学的时候,苏白武的妈妈又来找我了,她领着我和苏白武在学校门口的自助餐厅吃饭。走在一起的时候我猛然发现,苏白武个子窜了好高,只是低头驼背的,像根儿发育不良的豆芽菜。我不由暗自感慨,那么雄姿英发的父亲加上那么妖娆妩媚的母亲,怎么生出个这么没精打采的儿子啊,明明小时候也是个可爱的小正太啊。趁苏白武起身拿菜的功夫,他妈妈忽然抓住我的一只手,语重心长地说:“我和他爸爸真的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劝回学校来,我们也知道小武在学校里很不适应,不管怎么说你俩都是一起长大的,阿姨拜托你,平时能不能多关照一下他,只要他好好把大学读完,我们就阿弥陀佛了。”说着另一只手塞给我一个信封,我吓得赶紧往回推,“这怎么可以呢阿姨,我俩毕竟是老同学了,你放心好了,我天天喊他一起上自习,这个我真不能要!”两个人推让了几个回合,看苏白武端着盘子走过来,立马各自坐好,他妈妈递给我个眼神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我成了苏白武大学阶段后半程的监护人。


脸皮薄的人不敢做打脸的事儿,自那之后,我总被同学误解带了个不爱学习的高中生。被我硬拽出来的苏白武,到了自习室就往桌子上一趴,迷迷糊糊混一上午,不用猜,肯定又通宵打游戏了。


有一天,那个漂亮的宣传干事叫我帮忙占座儿,结果一直等到吃了中午饭她才姗姗来迟。她是个很会打扮的姑娘,长发就那么很随意地一撩,就衬得小脸儿像水蜜桃儿一样鲜嫩可爱。那是我第一次在苏白武的眼神里看到了属于凡间少年该有的亮光,那亮光炙热得冒烟,倏尔从人家身上扫过,倏尔又被他的长睫毛遮住,他不敢总盯着人家,终于翻开他拿来占位子的《偏微分方程》装模作样地看起来,不一会儿一抹红晕直从他的两颊烧到了耳朵尖儿。水蜜桃姐姐最善于捕捉异性对她的好感了,她看看苏白武手里的书,又饶有兴趣地看看这个羞涩的少年,轻轻地在他耳旁问:“小朋友,你看得懂吗?”少年像被烫了一下,抬起目光灼灼的双眼……那个下午,苏白武推导了五张A4纸的公式,自此封神!


“大神”这个称呼就是那个时候被我身边的女生叫起来的,开始苏白武还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这个称呼像是为他的身体里注入了活力,发育不良的豆芽菜逐渐挺直了胸膛,那个油乎乎疏于管理的头发也终于理成清爽的模样。我当然明白苏白武的动力所在,我周围的女孩子包括水蜜桃也都心知肚明,常拿他开些含糊又暧昧的玩笑。苏白武显然认真了,他要陪水蜜桃姐姐一起出国留学。他认真地向水蜜桃咨询的时候,水蜜桃有些委婉地说:“现在准备有点赶啊,要考托福GRE,还要准备公文,不过你还小,后年申请也来得及。”苏白武不以为意,翻了翻水蜜桃的单词书,似乎就已经成竹在胸。


不得不说跟大神一起学习压力超大。我和另外几个女生都在准备考研,总是在计划制定好的几天后开始起不了床、或者开始心情不好,需要逛个街刷个剧,然后就赶不上进度了。而大神却像一部没有情绪的机器一样,以精确到秒的学习计划一边准备出国,一边狂刷专业成绩。本想着我们可以追赶着大神的脚步,可事实上,大神认真起来让人望尘莫及。


那个期末苏白武妈妈专程跑来学校谢我,送了我一部三星的翻盖手机,说什么也要我收下,我心说这哪是我的作用啊,明明是爱情的力量啊。可是苏白武一再嘱咐我不许说他喜欢水蜜桃姐姐的事儿。我对苏白武说:“这手机我受之有愧啊,要不我送你梦中情人吧!”他把从书堆里埋着的脑袋抬起来,狡猾地一笑说:“要不你给我,我自己送!”我伸手推了他一下,忽然发现推不动了,印象里的那个死小孩转眼也要十八岁了,我打趣道:“给你也行啊,就当作你的成人节礼物了!”

苏白武很惬意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意味深长地说:“终于他妈的是成年人了!你知道我这颗老灵魂困在这幅小孩躯壳里有多无聊吗?”

我又捶他:“你怎么就老灵魂了,你以为你柯南啊!”

“我跟你说过的呀,我有前世记忆。”

“别瞪着眼睛瞎糊扯了,说正经的,你十八岁想要什么礼物啊?”

苏白武翻翻眼珠,一脸顽皮地说:“送我盒套套吧!我要做个真正的男人。”

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死小孩,能有点儿正经吗?再说,你的水蜜桃姐姐早就名花有主了……”

苏白武打断我,“你看着吧,他俩长不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俩成不了,你俩就能成了呢?”

苏白武冲我翻了个白眼哼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切,小屁孩儿!”我嘟囔着。


当然苏白武的十八岁生日我不可能送他套套,但是他的同班同学送他了,还是大礼包。作为大三年度的专业第一名,班主任特意为他操办了成人礼,全班同学为他捧场,我作为特邀嘉宾,负责为他妈妈实况转播。当班主任举着话筒问苏白武成年了有什么感想的时候,苏白武气沉丹田,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喊出了一声:“操!”据说声波穿过阶梯教室,远远回荡在中心教学楼的上空。那一晚,苏白武喝了好多好多酒,最后干趴下他的那一瓶儿是跟我喝的,他摇摇晃晃地坐过来跟我说:“不废话,你一杯我一瓶儿,全在酒里了!”喝完就像烂泥一样从椅子上滑进了桌底下。


后来我们就不再帮彼此占座了,两条直线匆匆相交,然后冲着各自的方向绝尘而去。大四的那年春天,当大神苏白武手握着三所藤校的通知书计算着哪一所离水蜜桃姐姐更近的时候,我正沉浸在考研失利的悲观情绪中,我妈妈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地为我安排着回家考公务员的一系列计划,一种被妈妈捆绑的压迫感让我感到窒息。“妈妈当初极力要求你报这个学校的这个专业就是考虑到万一你没考上研究生,回来还是可以进系统的,我和你爸爸也还是说得上话的。你看,只要你按部就班地走,一步也不会错的!”我又猛然回想起小时候考不好,我妈妈带给我的强大压力:“女孩子一点都不能拉下,一步错步步错,到时候你想赶都赶不上来。”可是至今我都不明白我追赶的是什么,但有一点我很明确,我想要自己掌握的生活,我不要被安排。这恐怕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彻底的反叛吧,我妈妈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就和同学一起挤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平常混回学校复习,周末跨好几个区给高中生补习,那一年艰难而充实。


特别优秀的人和普通人的差别就在于前者可以选择,而后者不得不接受命运的选择。复习一年后我不得不接受了专业调剂,可等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依旧是两眼一抹黑。当我的研究生导师在答辩后的聚餐上问起我有着落了没有,我很失态地哭了。那应该是我长这么大最丢脸的一次,什么清高、什么矜持、什么骄傲,都被眼泪鼻涕一股脑儿激得粉碎。或许是我哭得太有感染力了,一位师兄当场拍桌子说,“得,小师妹,你要不嫌弃我这儿是个民营企业,就来我这儿吧!”其实我内心是嫌弃的,但是有编制的单位去不成了,这慷慨伸出的橄榄枝,怎么好意思当着导师的面驳回去呢?有时候人生大事就是决定得如此草率,我妈知道以后又断了我的经济来源,好在师兄不仅给我提供了宿舍,还及时给我发放了工资,我终于在这座庞大而孤单的城市里立了足。


再后来,大神苏白武只存在传说中。

听说他去了华尔街实习;

听说他去了某大投行;

听说他年入百万;

听说他给他妈买了套大房;

听说他聪明年轻帅气又多金……

再多的听说也和我无关了,我们生活在相互平行的世界,他的世界我几乎没有机会仰望。


我的生活谈不上多好,也没有更糟。所幸师兄的公司搭上了互联网金融的春风,愈加风生水起,我也买了车,过上了看上去很资产阶级的生活。中间相过很多亲,大多是师兄导师介绍磨不开面子盛情难却但最后都不情不愿的。不是我太挑,而是我受不了被别人挑剔和评价,工作以外,我爱干嘛干嘛,难得这份儿自在。


再次见到苏白武,是在前年的金融论坛峰会上,他作为嘉宾坐在台上,和漂亮的女主持人侃侃而谈,我看着手里入场券上的嘉宾介绍,一再确定了眼前这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穿得时髦笔挺的年轻英俊的男人就是我曾认识的苏白武,可是聚光灯下的那个人显得很不真实,那张骨骼分明的脸一直没办法和我印象中的那张孩子气的圆脸重合起来。正当我还在为记忆恍惚的时候,师兄凑在我耳边问:“你看看这个苏白武是不是你那个同班同学?”我点点头说:“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联系过了。”师兄说:“一会儿会议结束了,跟我过去打个招呼吧,他是个很重要的投资人。”我的心里莫名有了压力,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让我很抵触,这样的同学相认带着太明确的功利性了。我很害怕他一下子认不出我,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仿佛要从脑海里打捞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东西。还好,当我在两三层的人圈儿之外踟蹰不前的时候,苏白武看见了我,他拨开人群走过来,喜形于色地说:“这么巧!好久不见了老同学!”我笑一笑,“哪里巧啊,我是慕名而来的……”不等我说完,师兄从我身后探过头来,故作惊讶地问:“你们认识啊?”我连忙把我的师兄兼老板郑重地介绍给了苏白武,苏白武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和我师兄交换了名片,攀谈了两句就被人叫走了,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跟我说:“有时间请你们吃饭啊!”我微笑着点点头。等从喧闹噪杂的会场出来,坐上喋喋不休着的师兄的车,我才发现腮帮子有点酸,一定是刚才笑得过于用力了。


我早已过了瞎做梦的年龄,况且我始终是个克制而理性的人。我当然不会把“请吃饭”这样的客套话放在心里。在苏白武和师兄深度合作之后,更没有时间真正坐下来“好好叙个旧”。


随着一声轻快的音乐声,电饭煲里的粥煮好了,我从那一片不咸不淡的回忆里回过神来,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我和苏白武有那么熟吗?而现在他正躺在我的床上,他是第一个躺在我床上的男人,这感觉有些微妙。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发现他枕着胳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茬,不知道为什么中间失联的那六、七年,很难让我从苏白武精致的皮囊下找出少年苏白武的痕迹,他变化太大了。他发现我在看他,微微朝我笑笑,说:“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


我的小公寓里没有餐桌,只在大大的落地书柜旁放了一张吧台桌,两把吧台椅。桌子上放了一套胶囊咖啡机,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泡杯咖啡静静地看会儿书,这里是唯一能让我从世俗侵染中抽离出来的地方。苏白武套了一件松松垮垮的针织衫,穿着一条肥肥大大的运动裤,头发有些翘,光着脚站在我的客厅中央,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我公寓的每一处细节。脸上忽然露出半是玩笑半是嘲弄的笑容:“你还真打算单身到底啊?家里连双男士拖鞋也没有吗?”我很生硬地回答:“我家里不放没用的东西。”我瞄他一眼又说:“我煮了粥,还想吃什么我可以要外卖。”他走过来看了看问:“有咸菜吗?”我摇摇头。他转身去卧室打开他的行李箱,从里面掏出两包榨菜,上面写着某某航空,我讽刺道:“头等舱里也给发咸菜吗?”


喝完第二碗粥的苏白武似乎彻底松弛下来了,他打着饱嗝,不修边幅的样子,让那个整日站在神坛上的精英才俊跌落到了凡间。他一粒一粒地翻着我的咖啡胶囊,比较了半天终于选好一个,示意我煮给他。


“你一会儿去哪儿?”我问。

“哪儿也不去?”

“难不成你还在我家过夜?”

“嗯!确切地说我待到明天早晨,要赶最早的一班飞机。”

“那你为什么不在酒店待着啊?”

“住酒店睡不着觉。”

“来我这就睡得着?”

“总算是合了一会儿眼。”

“你怎么了?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

“……不想谈公事儿。”


咖啡的香气越来越浓了,苏白武趴在吧台桌上,放着空,深秋午后的明媚阳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窗里温柔地洒过来,那一刹仿佛按了慢放,只听见煮开的咖啡“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泡。苏白武失焦的眼神渐渐聚拢,他静静地、默不作声地望着我,看得我有些局促,在他眼里我是什么样子呢?一身儿灰暗的家居服,大黑框的眼镜儿,我一向不太在意在他面前的形象的。我把咖啡倒出来,推到他面前,继续追问:“为什么来我家?你女朋友呢?”

他戏谑地一笑反问我:“你指哪一个?”


在过去的两年里,我曾在不同的场合里见到环绕着苏白武的不同的女性,无一不性感美丽。那是我完全不熟悉的苏白武,时刻释放着恰到好处的魅力,不主动也不拒绝。前段儿还在朋友圈里看到他和一个漂亮女孩儿的自拍合影,下面跟风写着“我们……”


我有点恼火:“你能不能有点正形儿啊,一句靠谱话都没有,喝完这杯咖啡,你最好换个地方待着去!”


苏白武慢慢地直起身子,忽然有点落寞地耸了耸肩,“对不起啊……”他停顿了好久,眼窝下有一片很忧郁的阴影。“这么大个城市,我真正知根知底的朋友只有你一个。”他说着,双手捧起面前的咖啡,似乎只为那一点点温度。


我心里被触动了一下,嘴上却说:“我还以为我在你的世界里只是个路人呢。”


苏白武看着我的眼神更深刻了几分,“你对我好,我都记着呢。你是个特别实在的人,很多时候你本可以袖手旁观的,但你并没有。就像今天早上你什么也没问就收留了我。”

我怼他道:“明明是你不把自己当外人,一进门就霸占了我的床。”

他忽然露出羞赧的一笑,眼神又望向虚空,幽幽地说:

“大学的时候,是你天天叫我上自习。”

我连忙解释,“那是你妈妈专门拜托过我的。”

“还有中学的时候……”

“中学的时候咱俩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可是你帮我说过好几次话……”

“……”我真不记得为苏白武出过什么头。


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小时候很怕那些比我大一些的小孩儿,他们看上去很宠爱我,小恩小惠地贿赂我,可有时候却又笑嘻嘻地为难我,似乎就是为了看我笑话。我搞不懂那些大孩子的游戏规则。有一次放学大扫除,有几个大孩子把我堵在教室后门,非要看我长毛了没有,我吓坏了,是你在门口呵斥了一声,他们才放过我。你可能完全没印象了,你只是在尽班干部的职责,维持秩序。可我喜欢你单纯的正义感,你是唯一一个不好奇我,也不给我制造难堪的人。”


“可是那会儿我们都好羡慕你啊,你可是家喻户晓的小神童啊,都是坐在教室里上课,你怎么就比我们这些大孩子优秀那么多呢?”其实没有谁不对神童好奇的,我只是有着自己的小清高而已。


苏白武端着那杯一口未动的咖啡离开吧台,坐到了沙发上,调整了好几个姿势,都无法安放下他的长腿,索性坐在地毯上。他语气惆怅地说:“我的童年只有学习。”


“我妈妈很要强,只是她要强错了地方。她原来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一心要当首长太太,最后我父亲为了她抛妻弃女,首长的位子也不要了。我妈说那是伟大的爱情,可我只看到一个沉默寡言的老男人,和背后没完没了的指指点点。从我记事起,我妈妈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儿啊,你要替妈妈争口气啊!”


苏白武爸爸妈妈的事情我早有耳闻,听院儿里的大人说,苏书记的前妻还带人来砸过他们家,“小三儿、不要脸、狐狸精”这些词儿就是那时候被院儿里那些一知半解的小孩子学去的。

我没有想到苏白武把这么隐秘的心事讲给我听,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斟酌半天才说:“不是每一人想争气就能争口气的呀,大多数还不是背离了父母的期许,庸庸碌碌吗?”

苏白武抬眼问我:“平凡,难到不好吗?”

我反问他:“做天才,难到不好吗?”


“有饮料吗?带气儿的那种?”苏白武忽然转换了话题。

我说没有,碳酸饮料不健康。他说你叫个外卖吧,来一打可乐,再要点儿薯片儿。我说楼下自动贩卖机上就有,然后就拿着手机钥匙下楼了。


等我提着东西回来的时候,苏白武正斜歪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我忽然就气儿不打一处来,我怎么就那么听话,我又不是他老妈子。


苏白武把台调到某一档有点儿喧闹的真人秀节目上,按了静音,然后坐起来拧开一瓶可乐,一口灌下去一半,非常没品位地打了个响嗝。我说:“苏白武啊苏白武,你是在我家诶,能不能注意点形象啊?”他脸上浮现出恶心人得逞后的顽皮,他才二十七岁,褪去青涩展露刚刚好的成熟。年轻、英俊、成功、多金,这是个多么让人嫉妒的人啊,大多数人的二十七岁还在各行各业里摸爬滚打,每天累死累活挣着捉襟见肘的工资,可是苏白武已经达到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阶段,这不就是活脱脱的人生赢家、霸道总裁吗?这不就是个应该肆意挥霍纵情人生的家伙吗?这样的人生难道也会有世俗的烦恼嘛?师兄说过,苏白武如果不从投行出来自己创业,大可不必承担这么大的风险,他是个有欲望的聪明人,他的野心太大。所以师兄的思路是跟着牛人走,人家吃肉,我们也能分点羹。恐怕这也是再次遇到苏白武,我们变得很生疏的原因吧。在我眼里,他的身价就是一堆数字,这些数字带来的快乐和痛苦也是我这样的俗人完全没法理解的。


苏白武又拆开一袋儿薯片儿,说:“我小时候,我妈不让我吃这些垃圾食品,说吃了会变笨,也不让我看电视,说那都是傻子消磨时间干的事。久而久之,我也觉得这些东西很无聊。”


我又被他挑起了好奇心,问他:“天才会觉得什么事儿比较有趣呢?”

苏白武有点得意地说:“小时候,我真觉得做题挺有趣,就像修炼一样,考试竞赛就像打怪升级一样。”

我摇着头自嘲道:“大神的世界我不懂啊!”

“可是这种满足感是有边际效益的,当有一天你提前达到某一个目标,忽然就觉得挺没劲儿的。”苏白武看着电视上明星们夸张的举动,恨恨地说:“傻逼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

我回击他:“在你眼里,我们这些普通人都是傻逼吧?”


他转眼看向我,解释说:“ 快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是快乐是有能级的,你不觉得体验得越多越难被满足吗?愉悦感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所以做个快乐的傻蛋难到不好吗?你看这些真人秀节目,不就是哗众取宠吗?”

我大脑快速思索着怎么反驳他,却脱口而出:“其实快乐很简单,只是你,太复杂了。”

“是的,你说的没错。”他下意识地弹了个响指,我才发现自己完全被他带了节奏。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趴在阳台上看院儿里的孩子追跑打闹,简单的快乐,可遇而不可求……”苏白武很惆怅地说,原来完美小孩也会觉得自己的童年不完美。


他突然用直透人心的眼神看着我,说:“你也是个很难快乐起来的人。”


我一愣。


他问:“就没有人能走进你的内心吗?”

我反驳,“那有人走进你心里吗?”

他略显得意地笑了,“所以我们还是有相似点的。只不过我们高冷的原因不一样,你可以不要总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

我诘问:“言下之意,你高冷是因为高处不胜寒吧,别太拿聪明当回事儿,好像你随便就能看透人心似的。”


苏白武很知趣地住了口,又拿起遥控器开始换台。我知道又是我可怕的自尊心开始作祟了,我像只刺猬一样抖擞着一身刺守护着内心的脆弱和敏感。我一直都特别反感别人对我管中窥豹,然后自诩了解我。


苏白武用余光偷瞄着我,看我不再那么激动了,便找了个台阶下,他提议要亲自为我做一顿晚餐,报答我的收留之恩。他先从网上点好了要用的食材,接着就跑到我的半开放式厨房里捣腾起来,我在一旁干站着反倒插不上手了。他一边清点着厨具餐具,一边清洗,一边唠叨着:“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呢?插插花呀,做做烘焙啊,买点装饰品啊,你家里白晃晃雪洞一般,一看就缺少性生活。”我顺手抄起抽纸包砸过去,说:“苏白武你怎么嘴那么贱呢?我有没有性生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啊?”苏白武抿嘴一乐,“可以有关系啊……”不等他话音落下,我把拖鞋也甩了过去。苏白武一脸坏笑,却是再相遇以来最开怀的笑。



立秋之后,天黑的早了,苏白武像小孩子一样在我家的照明开关上开开合合,最终只保留了客厅的地灯,吧台的射灯,和厨房的顶灯,白晃晃的雪洞顿时被晕染成温暖的橘黄色,苏白武在屋子里踱了一圈,很满意的点点头。不一会快递来了,除了一大包食材,还有一束明丽的雏菊。苏白武问我有花瓶儿吗,我尴尬的摇摇头。他克制住要继续嘲笑我的嘴脸,又问我有玻璃杯吗?我告诉他在橱柜的最顶层。他一边搬出我卧室的化妆凳,踩上去,一边又在那里唠哩唠叨的:“卧槽,你这柜子里全是灰,算了,我顺便帮你擦擦吧,你这日子过得太将就了。咦?你这儿还是有宝贝的嘛!”


我一脸茫然,问他什么宝贝。他小心翼翼取下一个大纸盒,轻轻拂掉上面的灰尘,慢条斯理地拆开,原来里面是一套酒具——一个醒酒器,四只高脚杯,还有一只奇形怪状的瓶子,苏白武说这也是醒酒用的。


苏白武兴致勃勃地说:“这套酒具是你家唯一有品味的东西了,怎么你都不知道?”

我说这是我刚搬进这套公寓的时候,我爸爸送给我的。苏白武一脸惊诧,说:“想不到,你爸爸很懂啊!”顿了顿又说:“我印象里好像没见过你爸啊。”我轻轻地取出一只杯子,放在灯光下眯眼看着,说:“我小时候他经常不在家,回到家我们也没什么话。不过他每次回来都给我买东西,也不管我喜不喜欢。”我举着高脚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问苏白武这杯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抽了一张厨房纸,非常轻柔地擦拭着杯子的内壁,然后轻巧地用手指弹了一下杯口,说:“你听!”嗡……,杯体产生很好听的共振。“这是捷克产的红酒杯,每一件都是艺术品。”我第一反应是:“这得多贵啊?我爸可真奢侈!”苏白武笑了,说价格还在其次,关键是国内没有卖的,这东西又没办法托运,费功夫是真的。我忽然想起去年我爸下了飞机顺道来看我的时候,一路上非要亲自提那个大箱子,这么千辛万苦带回来的礼物,我拆都没拆就随手放一边了。苏白武很熟练地擦好两只红酒杯,“你今天有口福了!”说完他转身又跑到卧室打开行李箱,取出一个漂亮的小皮匣,里面是两瓶红酒。他看我碍手碍脚的样子,下巴一抬示意我把厨房留给他。我讪讪地退出来,在自己的小家里转了几圈儿,好像我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把电视关了,放点音乐吧。”苏白武吩咐我。

我坐在吧台的一边,看他有条不紊地开了红酒,把暗红色的液体缓缓地注入醒酒器。醒酒器这个名字太职能性,它就像只造型流畅的花瓶。苏白武开始处理牛排,撒了海盐,倒干净瓶底的红酒,然后就用手在肉块上揉搓。我提醒他柜子里有一次性手套,他却说对牛排温柔以待味道才会更好。腌渍牛排的时候,他又开始准备前菜和色拉。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我忽然感到一阵熨贴在胸口荡漾起来,这难道不该是偶像剧里的情节吗?


我起身走到苏白武身后,看他打开小火,切一块黄油放在锅底慢慢融化,瞬间,一股迷人的奶香充满了整个房间。当肉排缓缓放入平底锅的一刻,跳跃的油花就像是美食和欲望的喜相逢,果然会做饭的男人最有魅力。


“做你女朋友应该很幸福吧?”

“如果只是一顿美食就可以满足那应该会很幸福吧。”

“上次你朋友圈里晒的那个是你女朋友吗?”

“分手了。”

“为什么啊?”

“没时间陪她。”

“你是认真的吗?”

“我每一段都很认真。”

“那你都有过几段啊?”

“……”

“不说就算了。”

“没有啊,我还没数完呢。”

我“切”了一声讽刺他:“烂梗!”


苏白武把煎好的牛排放在一边,说要它自己“慢慢成熟”,然后手法娴熟的摆着盘。我调侃道:“你这手法很专业呀,像是在美帝端过盘子啊!”他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说:“恭喜你,还真猜对了。”


当时苏白武申请到了半奖,刚刚好够交学费,生活费要自己出。他爸爸妈妈也都是工薪阶层,自然不会有多阔绰。如果他老老实实在加州待着,自然也不会饿着肚子。可他是为爱赴美的,需要一笔额外的开支,横跨整个美国到东海岸看水蜜桃姐姐,尽管他那时还没有表白。他在大学里同时申请了好几份杂工,周末又跑到餐厅里刷盘子洗土豆。我不敢想象,从小到大志得意满,生活能力为零的苏白武,是怎样地充满激情地做着这些丝毫不需要脑力的工作。他说那个时候他对知识和女人都“如饥似渴”,他真切地感受到站在物理学科殿堂前的宏大和渺小,可是这次他不再是物我两忘,而是完全的忘我。水蜜桃姐姐就像冥冥之中指引他的萤火,如果没有她,他可能都不会有远赴重洋的动力。


苏白武出发去看望梦中情人的旅程状况频出,他租的破车在高速公路上坏了三次,都是他自己趴在地上鼓捣好的。当他终于在感恩节前到达水蜜桃姐姐住的公寓门前,他都要被自己感动哭了,尽管他是空着手去的。门铃响了三声后,苏白武终于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水蜜桃姐姐,以及她的新男友。我都能脑补出那个落拓少年当时的表情,憧憬?失落?心酸?如果是我,我会说句感恩节快乐,含泪扭头就走。可是天才少年苏白武,堂而皇之地登门入室了。本来是人家两个人的浪漫晚餐,现在成了不尴不尬的三人聚餐。


“苏白武,你的清高哪儿去了?这么死皮赖脸的,你是故意的吧?”


他说他就想看看这个新男友到底哪里吸引了她,水蜜桃姐姐有点羞涩又有点得意地向苏白武介绍,说她男友是商学院的研究生,已经申请到了投行的暑期实习。这是苏白武第一次听到投行这个词。这难道就是他改读商科的契机吗?我一直以为,苏白武会变成像谢耳朵(美剧《生活大爆炸》里的天才神童,最后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那样的人。


苏白武把小雏菊插在那只异形的醒酒器里,又倒了两杯红酒,示意我们可以开动了。不得不说他的牛排煎得很有水准,汁水饱满、油香四溢,配一口红酒简直是味蕾的狂欢。我情不自禁地哼出声儿来,苏白武看着我尽然露出老父亲般的慈爱。我敦促道:“你快,边吃边给我讲讲呗。后来为啥就转专业了呢?”


他轻轻地晃动着高脚杯,看红色的液体在杯底打着漩涡,眼睛又陷在一片忧伤的阴影里。“你知道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吧,比我大很多。”我点点头。“我出国后,她就领着孩子搬到了我家。我爸妈不仅要帮她看孩子,还要给钱养她和她那个不成器的老公。”我怔住了,半天说不上话。


“我妈妈跟我爸爸刚结婚的时候,我那个姐姐就不上学了,天天在外面鬼混……我爸爸一直觉得有愧于她。我跟我爸爸也没话可说,他在家里总板着一张脸,似乎对我和我妈妈好一点,就会对女儿更愧疚一点。我可以逃离那个家,可我妈妈怎么办?和我爸爸离婚吗?离了婚她住哪里?本来也快没有她睡的地方了。”


苏白武忽然冲我举起酒杯,我赶紧跟他轻轻碰了一下,两只玻璃杯发出清脆的金属般的声音,我看到他眼眶有点泛红了,但还是故作轻松地说:“读商科挣得多啊,我转专业的理由就是这么庸俗。等我申请上了投行的暑期实习,几乎没做挣扎就决定了。我的导师说我太短视了,仰望星空难道不值得追求吗?我说不是短视,是实用主义,我想要一所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又向我的高脚杯里倒了些许酒,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说你,除了暗恋过的文艺部长,就没有别的感情经历了吗?”我怔了一下,像是露了马脚一般,慌忙怒瞪他一眼,抢白道:“又窥探我隐私!”他看着我表情更加意味深长了,然后身体向前一探,隔着窄窄的吧台桌,给我造成很强烈的压迫感。

“你俩好过。”他笃定地说。

我那时候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却矢口否认,“切,你哪儿听到的流言?”

“……水蜜桃姐姐说过……”

我大脑突然转过弯儿,抓住他的破绽打断道:“诶?你和水蜜桃也有一腿儿啊!你找她不是碰壁了吗?”

他搓着泛青的下巴,嘻笑着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碰壁了?”


苏白武转修金融后的第一波实操叫做抄底,不过抄的是爱情的底。他赶在暴风雪来临之前再次赶到水蜜桃身边,而水蜜桃的新男友恰好滞留在机场鞭长莫及。水蜜桃姐姐看到他时完全一副在劫难逃的表情,第一个晚上水蜜桃不断地跟新男友解释,新男友尽管内心都要炸开了,表面还要维持风度,开明地表示相信女友的人品和定力。但是第二天暴雪引起了断电断网,一切都说不清楚了。第三天水蜜桃陷入情绪的全面崩溃中,而苏白武则修好了房东放在地下室的应急发电机,还踩着半米多深的雪爬到屋顶上启动了一台老式信号发射器。第四天,当那个片区的其他房子不得不劈桌子取暖的时候,苏白武和水蜜桃钻在电热毯里,烤着电暖器,喝着热巧克力。水蜜桃看他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除了崇拜和欣赏,还有深深地依赖,她说当初第一次在自习室看见他,就发现他是个难缠的小鬼,终究还是缠不过他。第五天水蜜桃跟新男友电话分手后,苏白武终于抱得美人。


他半是回忆半是炫耀,似乎这世上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而我却在内心里悄悄地嫉妒着水蜜桃,嫉妒她曾经拥有过那么多为她奋不顾身、肝肠寸断、心急如焚、费劲心机的男孩子们。我更羡慕苏白武赤裸裸的野心和精准的执行力,爱情、学业如此,事业亦如此。而天生平庸的人总是费力不讨好,就像我自己,放弃保研、拒绝回老家,只是为了考到文艺部长读研的学校,离他近一点,这样他就有可能看到我。


研一的时候,我常常到离他寝室最近的食堂吃饭,幻想着和他不期而遇;或者跑到他上课旁边的教室上自习,希望他偶然会看到我。我费这么大的周折却始终不敢大大方方地走到他面前,说一句:“好久不见,原来你也在这里。”直到同学聚会的时候,我们才真正地坐到了一起,他一直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对谁都面面俱到,他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说:“我记得你,小师妹,我还没你手机号呢。”这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我雀跃了一整晚。在之后的日日夜夜里我成了抱着手机的寄生兽,生怕错过他的短信,又害怕他不发短信。想主动发给他,又怕让他厌倦。没想到从暗恋到表白之间还有这么一大段晦涩艰难的路,如果他对我没感觉,为什么总是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关心我,而在我以为我们更接近的时候冷落我。果然谁爱得更多一点谁就输了。转折是在研二的那个春节,我妈妈执意要带我去我爸爸所里陪他过年,手机一进去信号就被屏蔽了,整整三天,我内心始终处在煎熬之中,我好害怕这三天让他发现我只是他无聊时候的消遣,此后也还是这样不咸不淡,可我更期待这三天让他正视对我的感情,不再躲躲闪闪。


当手机终于有信号了,是一连串儿清脆的短信提示音,我妈妈还在旁边问:“哟,谁呀,给你发这么多短信?”我努力压抑着紧张和兴奋,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直到回到自己的小卧室,我才蒙着被子颤抖着手指点开那些未读信息。“你在忙啥?”“为什么不理我?”“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还是真的不想再理我了……”“我真的想你了……”“原谅我好吗?”……

最后一条是“做我女朋友吧,本来想当面对你说,可是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在被子里压抑着声音尖叫着,一颗颗甜蜜的子弹击穿了我,我笑着笑着就哽咽了,似乎为了这一天,我委屈了太久太久。


发现苏白武正颇为玩味地看着我,我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面前的牛排几乎没怎么动。我问他你自己做的为什么不吃啊,他说他一直在健身,在控制饮食。仔细观察他的身材,修长挺拔却不消瘦,恐怕这就是女孩们喜欢的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吧。他看我吃的差不多了,就起身帮我收拾,还告诉我吃不掉的牛排第二顿要怎么烹饪,看我一脸茫然只好叹口气,说一会发个做饭的小视频给我。他把餐具收到洗碗池,说剩下的活儿交给我了,他洗盘子洗怕了,这会儿需要去卧室里处理一点公务。



盘子里冷掉的牛排汁散发出了腥膻气,我打开油烟机,然后把屋里的窗户也统统打开。秋风裹挟着寒意很快就把房间里的温暖赶跑了,我觉得身上有些凉,想进卧室取件外套,却听见苏白武正操着英语跟别人争论着什么,态度十分不好。认识他这么久,似乎没见过他发火,永远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师兄当时手里握着两项专利,一直想要找投资,他的梦想是到纳斯达克敲钟,可是苏白武觉得师兄的产品技术门槛不够高,不如技术转让卖个好价钱。师兄说我们做企业是需要情怀的,只为那点蝇头小利那不叫企业叫作坊。之后苏白武便带着我们重新构建了商业模式,起草了商业计划书,把师兄的企业正式地推入了资本圈。那一年真的是风光无限,我们不仅得到了两轮融资,还成了金融创新的示范单位,我经常跟着师兄参加各种名义的会议、出席各种形式的酒会。苏白武更是被奉为神明:最年轻的独立投资人、互联网金融创新的急先锋,一堆人排着队要和他认识。每每踩着高跟鞋、穿着晚礼服出入高档酒店、会所、俱乐部的时候,我还真有种麻雀变凤凰的错觉,还好每月的房租能准时打醒我,我依旧是这座城市的漂泊客。偶尔的纸醉金迷其实离我的生活还很远,但实打实的年底的分红却是唾手可得。年度总结大会的时候,师兄为我们勾勒出一副宏伟蓝图,我算了算自己手上的的股份,加上年底分红和已有的储蓄,我也是妥妥的百万富翁了。师兄说我们要继续拓展商业版图,不能安于现状,鼓动我们这些老职工可以追加投资,得到更高的收益。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储蓄从银行里转出来的时候,苏白武忽然给我发了条微信,说:“别听你师兄忽悠,赶紧套了现,先把房买了吧。”我回他说:“那等明年分红,我不就可以买套更大的房子了?”苏白武回我:“你是不是傻,房价只会涨得更快。”买房是件大事,我自然需要考虑考虑,一考虑自然也就错过了追加企业投资的机会。但是最近发现那些把钱投进去的同事表情似乎并不轻松,我倒是没感受到来自其他方面的危机,至少公司账上并没出现什么问题。


我重新关好窗户,走到卧室门边,听到苏白武还在讲电话,这次说的是中文,我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我坐回到吧台前,又给自己续上一杯红酒,我从来没有自饮自酌过,以往即使工作应酬也总有师兄挡在前头,长这么大我忽然很想任性一把、冲动一把、放纵一把。当我倒满一整杯,仰着脑袋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苏白武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旁,他摇着头啧啧道:“你这么喝太糟蹋了!”他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一脸疲惫的样子,问我:“你吹风机搁哪儿了,酒留那儿啊,别都给我浪费了!”我起身儿去给他拿吹风机,没走两步就觉得脚底下有点儿打飘了。我扶着床坐下,耳红心跳的,竟有点莫名的欢欣感。苏白武从卫生间里探头望望我,说:“你是不是喝高了?正好,好睡觉。”我问他,“那你呢?”“我在客厅待着,不用管我。”说着,他进来给我盖上被子,调暗灯光,然后顺手关了门。


卧室里有台电子闹钟,数字是荧光蓝色,我盯着最末一位跟着读秒,有太多太多个无眠之夜,我都是这样过来的。越是一个人对声音就越敏感,有一回已经睡着了,恍恍惚惚地听到“咣”的一声,一下子惊醒,却不敢走到卧室外面查看,蹑手蹑脚地在卧室里翻了半天,都找不到一件趁手的有杀伤力的“武器”,卧室门反锁住依旧不放心,又用梳妆台抵住门把手,一夜无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打开卧室门,巡视了半天也没发现家里有半点异样,后来我找人来换了扇更厚的防盗门,上门的师傅问我“一个人住啊?”一句话又让我不寒而栗了好几天。今天我依旧睡不着,可是听着苏白武在客厅里轻手轻脚的走动,心里莫名觉得安全。


过了一会儿客厅里也没动静儿了,我从衣柜里找出一条厚毛毯来。一开门,发现苏白武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沙发旁的落地灯调得极暗,他整个人埋在黑暗里,散发出颓丧的气息。他朝我这边看过来,清了下嗓子,声音低沉地问:“还没睡吗?”我实话实说我习惯性失眠,“喔,我们又有相似点了。”他回头把灯调亮,又指示我:“去,咱俩把剩下的酒喝完。”


我学着苏白武的样子,晃动着红酒杯,先嗅一下再抿一口,相对无语却并不尴尬。这酒下肚是热的,可身上却越来越冷,看我缩着脖子,苏白武撑开毛毯一半盖在自己身上一半盖在我身上。

“我们这样子特别适合抵足长谈。”

“我们今天已经聊了很多了。”

“不好吗?我很久没有这么毫无顾忌地说话了?”

“可是一到关键地方你就换话题。”

“比如什么关键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我暗恋的事儿啊,水蜜桃怎么也知道啊……”

“大姐,全世界都知道啊,你就差把暗恋俩字儿写脸上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俩好过?”

“刚才说到他,你失神了好一会儿。一看你俩就有故事。”

“什么故事啊,可能就是一场事故吧……”


追到男神这样迷幻的事情让我晕眩了好一阵子,他一句宝贝就可以化解他的一切借口,比如他要找工作没时间陪我;比如他要准备答辩没时间见我;比如他要毕业了跟哥们吃饭一整晚都不理我。每次我跟他闹情绪他都觉得是我不够信任他,翻手机找人证明,最后都是我疑神疑鬼无理取闹。谈恋爱不就应该是相见欢吗?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闷闷不乐、心不在焉的呢?慢慢地我可能找到了原因,帮他搬家的时候,从一堆旧书里我翻到了他和水蜜桃的旧照片,那一刻我嫉妒到发疯,他脸上如和煦春风般的笑容是旧爱的专属,而我从未拥有过。我可能只是个替代,是他退而求其次的将就。他当着我的面把那些旧照片撕碎了扔进垃圾桶里,无比温柔地拥我入怀,亲吻我,把我一层一层地剥开,可是我的身体始终僵直着,意识游移在躯体之外,冷眼旁观着两具不和谐的身体在无尽地纠缠。最后忙活了半宿也没成功,他疲软地瘫在一旁,说:“明天还要上班呢。”我曾幻想过无数遍的水乳交融就这样潦潦收场,我本以为这会是我青春的献祭,却发现我的男神对此无动于衷。此后的相处我们两个人都如履薄冰,他一皱眉我就会警惕,是不是我哪里不够好,可我一紧张他的眉头就皱得更紧。我每天跑到他的合租屋里给他收拾家洗衣服,可这种付出让彼此都不快乐。


“是我先提的分手,这是我内心最后一点骄傲了。”我无可奈何地说。

“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段感情,或者说你不相信自己。”苏白武显得有点遗憾。

我现在早就释然了,“不仅仅是不自信,更多的是失望,我喜欢的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热血激昂的文艺部长,而不是眼前这个疲惫不堪的男人。这就是我的爱情,还没来得及深刻就已经夭折。”


我问苏白武,他和水蜜桃后来怎么了。他说他俩毕业后应聘了同一家投资公司,分属不同的部门,合租一所房子,过了一年如漆似胶的甜蜜生活,可是后来他越来越忙,天天加班到后半夜,经常出差,一走就是大半个月,水蜜桃也一样。直到有一天他们在机场匆匆相遇,苏白武问水蜜桃这次飞去哪里待多久,她说飞上海,不再回来。她最后一次紧紧地拥抱着他说:“我爱你,你也爱我,可是我们都更爱自己,我们各自保重吧。”

我问苏白武第一次失恋难过了多久,他说自己根本没时间难过,但凡他有一点空闲,一定不会让水蜜桃就这样从他指间溜走。


“我很好奇,华尔街、投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值得你放弃爱情。”

苏白武沉默了很久,很灰暗地说:“放弃的,不止是爱情。”


“当我第一次进入投行实习的时候,就被震憾了,那是我以往生活经验里不可想象的场景。你知道吗,每一个实习生的工作卡都可以刷进公司总部顶层的VIP餐厅,那里不仅可以俯瞰整个曼哈顿,还有从世界各地空运的顶级食材,你会偶遇各种大佬,和大佬攀谈,几乎每个大佬都惊讶于我的年轻,在那样一种氛围里,我觉得这就是我未来人生的样子。出入五星级,飞机头等舱,拿超高年薪,结交社会名流,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这是极少数人才能够到的门槛。可是入职之后才发现,实习阶段的短暂体验就像是吊在眼前的胡萝卜,我们这些没什么背景的名校生只是一些高级脑力者,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休息。任何地方都有阶层,这里很公平,一切你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兑换成利益;这里也是个极不公平,有的人付出的代价很大,有的人则很少。


投行里有很明确的年资要求,但很少有人真的能撑过三年,新人没有哪个是不缺觉的,连续的熬夜加班,透支着我们的身体和青春。很多人熬过一两年,混够资历就跳槽了。可我不甘心,总觉得自己不一样,我急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刚好第三年的时候亚太区首次任命了华裔总裁,一个很有气场的中年女子,我在酒会上跟她讲了毛遂自荐的典故,她高挑着眉眼跟我说这个典故很老套,但我这个人,很新鲜。

而就在我准备收拾行装去香港赴任的时候,一位和我同时入职的高材生猝死在熬夜加班的办公桌上,他只有25岁。”


我看着苏白武,一股熟悉的感觉慢慢升腾起来,就是这样,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呈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复杂、世故和倦怠,他自嘲一般地笑着:“这听上去是个非常励志的故事,适合到各高校去宣讲,怎样寻找机会营销自我,可说白了这就是我的上位史。申请去亚太总部的人有很多,最后只选中了我,那个女总裁对我青眼有加,不等我飞机落地,流言就先飘了过去。那些个人精造起谣来,有鼻子有眼的,好像趴在你家床底听来的一样。”苏白武喝掉杯底的酒,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问我,如果是我会怎么做。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用实力堵住所有人的嘴。


“我也是这么想的,每天工作到十一、二点,然后跟同事去兰桂坊喝一杯再回去继续工作,在香港待了快一年,连中环都没出过。可是我还是感觉到被排挤被针对了,你懂的,我从小就知道这种感觉。当我心灰意冷地想要提出辞呈的时候,总裁跟我说是她对别人说我是她的人,她说你以为凭你自己就可以拉到什么给力的资源吗?离开这个平台你什么也不是,你当然可以找个好工作继续打工,但是你离真正的圈子还远着呢。我问她什么是真正的圈子,她笑着说这需要我真正成为她的人……”


这故事的走向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甚至有点结巴地问苏白武,“什……什么叫成为她的人?”

苏白武双手抱胸,有点傲慢地讲:“我说了,这就是我的上位史啊,你觉得怎样叫做成为她的人呢?”

我觉得有点尴尬、有点别扭,我一下子接受不了苏白武如此开诚布公,也接受不了我脑海中的那个骄傲的小男孩儿变得不再纯洁。

看我一脸惊讶,他又换上戏谑的嘴脸:“怎么?你不相信我的魅力吗?还是不相信我的能力?”说着还掀开毯子低头看了一下。

“真受不了你!”我登时脸羞得通红,苏白武看着我笑意更浓了,“你是受不了我的尺寸,还是受不了我的尺度啊?”

我狠狠推了他一把,怒道:“再拿我开玩笑,我就翻脸了!”


或许是酒精的催化,我的脸和耳朵烫得吓人,手脚却是冰凉的。我掀开毯子去饮水机接了一大杯凉水灌下去,身子止不住地打抖。苏白武用毯子从身后裹住我,把我推到沙发上,找了个大大的乐扣杯灌了温热水,塞进我怀里。他蹲在我面前,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就像一只和顺温柔的大猫。我颤抖着声音说:“你变了,你不再是我心里的那个少年了。”他声音有点沙哑:“每个人都会变化,都要成长,只是我的成长有点……有点错位了。你还愿意听我讲下去吗?”我点点头。


“那个女人就像一支白色水母,在色彩斑斓的海底散发着蛊惑人心的魅力。我知道迷人的不是水母,而是那片海。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圈子,少数人占有大多数的财富,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利益寻租,做资本交换之间的掮客。其实我们之间也是这么调侃的,哎,你最近又去哪里拉皮条了?在我们眼里,不成熟市场、欠发达地区、半开放贸易这些全都是商机,平时媒体上看这个白手起家、那个自主创业,又怎样时势造英雄,你又知道哪些是靠实力?哪些是靠运气?哪些是钻了政策的空子套了市场的红利?放在台面上的都是精彩的成功案例,藏在台面下的少不了那些腌臜的勾当。”


“所以那些八卦里的传闻也不都是小老百姓的意淫喽?比如……”


苏白武意味深长的笑笑,说:“熙熙攘攘皆为利矣,一些人推杯换盏中的一个决定可能就影响了太多家庭的命运。恻隐之心?呵呵,在收割者的眼里人情冷暖都是廉价的东西。富人?穷人?无所不有和一无所有都无法约束人性,人一旦放纵起来都是一个德行。”


“那你也放纵了吗?”我胆战心惊地问他,依旧无法想象这几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有些疲倦地说:“我在那片海里也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小水母,哪里有那么多放纵的资本。很多时候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得多了就麻木了。我不是个少见多怪的人,但有时候也会觉得深深的厌倦,不知道我继续下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你这么聪明又这么年轻,做什么不可以呢?”


“所以我回来了,只不过工作这么多年,我明白脱离熟悉的圈子从头再来,并不是几句豪言壮语就可以做到的。我带着金光闪闪的履历,走到哪里都有人追捧,似乎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机会。这种感觉真的让人膨胀。我回老家给我妈买了一套别墅,特意带着爸妈,还有我那个同父异母姐姐吃大餐,表面和和气气的,背地里我找人当着我姐的面儿揍了她老公一顿,威胁他们从我妈面前消失。没半个月,她就带着孩子搬走了。可是我爸不肯去别墅里住着,我妈自然也不会去。那房子找人定期去打扫,就这么一直放着。你知道我妈妈一直都很爱漂亮,我给她买了很多名牌的衣服、鞋子、包,可是她现在很少打扮了,因为我爸爸太老了。我一直以为我妈妈是为了改变命运才会选择我父亲,她总一味的讨好他,甚至讨好我姐一家,只有我看到过她背过身后的疲惫和心酸,我以为带她离开她就会幸福,可后来她到上海陪了我一段时间,却整天魂不守舍的。当我把我妈送回老房子,交给有点老态龙钟的父亲时,我忽然觉得跟他们之间产生了巨大的鸿沟,难道我现在不应该就是他们当初期望我成为的样子吗?在他们眼里除了不舍,我还看到几分担忧,走的时候我爸跟我说,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苏白武的脸色愈发苍白了,从上午他进门我就发现他脸色不好,透着些许病态,我以为只是因为休息不好,可这会儿我看到他的眼眶下面有很深的黑眼圈,眼睛里的血丝红得有点可怕,太阳穴上有根青筋也一突一突地跳动,我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揉着太阳穴说,没事,就是偏头疼,老毛病了。他有点艰难地支起身子,走进卧室说要去吃点镇痛药,我也连忙起身帮他倒水,心里因为他刚才的话莫名的担忧。看他从小药盒里倒出两粒熟悉的小药片儿,我的心揪了起来。


“你这样多久了?”我问他,他回头吃惊地看着我,忽然就明白了。

“你这样多久了?”他满眼疼惜地看着我。

我说:“刚工作的那一年,一直处在自我怀疑中,后来好多了,现在都停药两年多了。”

我扶他坐在床边,自己也靠着他坐下,他哑然失笑:“看,我们的共同点越来越多……”

我白他一眼,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到香港后跟完一个并购的案子,我自己跑到一个小海岛去度假,本打算去那里先昏天黑地地睡几天,却没想到我瞪着海景房的窗子看太阳西垂、繁星点点、再到黎明即起、天空泛白。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正常的倒时差,就潜水、跳伞、冲浪,拼命健身想把自己累倒,可一躺到床上,脑袋里就像有一台停不下来的小马达,一直吵个不停。你知道我一直都觉少,甚至引以为豪,可是真当睡眠不告而别的时候,我很恐惧……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去玩儿滑翔翼,结果飞到半山腰的时候起了一股邪风差点把我拍回到悬崖壁上,那一刻我反而很平静,脑袋里倒带一般地回顾着我的人生,如果死之前我还想见谁的话,一个是我妈妈,一个就是你了。在我年少孤单的时候,一回头你总在那里。现在,也是这样。” 他说着向后一倒,慢慢蜷起了身子,我仔仔细细地给他掖好被子,背靠背躺在他身边。这一次,是真正的感同身受,床头的电子表显示着“02 58 40”,这往往代表着午夜里最最无尽的黑暗和孤独。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秒,直到苏白武在我身后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平缓,我轻声问他:“你还好吧?”他回答:“我很好。”

“你今天不应该喝酒?”

“难得,这么开心。”

“我不是个热情好客的主人。”

“我不是客,至少我希望自己不是。”

“你是除了我爸,唯一来过我家的男人。”

“我很荣幸。”

“你很讨厌!”

“可是我很开心。”

他缓缓地躺平身子,似乎进入一种很放松的状态。


我问他:“既然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可以停下来?”

苏白武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人很容易被名声所累,当别人都觉得你很行的时候,自己真觉得无所不能。其实刚学金融的时候,我觉得这是门非常不严谨的社会科学,因为套用再高级的数学模型,人为因素这个变量始终是不可预估的,所以才会出现什么黑天鹅和灰犀牛。可正是因为不严谨,才给聪明人制造了机会,我以为我可以牢牢抓住这样的机会,以我对数字的敏感,和对市场的了解,我可以预判甚至控制风险。事实上,聪明的人不止我一个,和我有相同想法的人也不止一个,一群所谓聪明人裹挟着冒进着,速度太快就会失控。”


我扭过头忧心忡忡地问他:“失控了会怎样?你会怎样?”


他看着我,眼神里似有水光泛起,用近乎溺爱的声调说:“你这样很好……”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追问着:“你说什么?”


“现在的你,很柔软,没有刺,也没有铠甲。”


“什么呀?好好的又说我。”我赶紧转过头,搂紧怀里的枕头。脖子后面的小绒毛能清晰地感受到微弱的气流,苏白武还在我背后默默地注视着我,我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就像一下子时光倒流,我们在水汽氤氲的雪白大腿的丛林里,忽然发现了赤身裸体的彼此,没有羞涩、也没有尴尬,只有好奇和坦诚。


“你一直都没有变,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注意到你,清冷又骄傲的样子。我小时候很羡慕你是班干部,别人对你有天然的敬畏。只是慢慢地才发现,你就是个外强中干的人,你只会使蛮力,埋头苦干,从来不邀功、不炫耀,默默等着别人来发现你。可现在这个社会,假装是金子的人太多了,你不主动展现,谁知道你是什么呢?”


我惨惨地冷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展示过呢?结果证明我是块成色不太好的金子,依旧还是要被挑三拣四的。大学的时候我喜欢文艺部长,找水蜜桃和我一起报名参加文艺部,第一次开会自我介绍的时候,水蜜桃一站起来文艺部长的眼睛就挪不开了。我文章写得那么好,出力那么多,可是从不被看见。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个社会很肤浅,我拼劲全力也不一定能得到,求而不得的无奈是你这样的天选之子无法体会到的。当然不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大多数的人生都是有妥协有无奈的,慢慢地我们都会习惯于平庸。”


“假如你真的是甘于平庸的人,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苏白武顿了顿,看我没有反驳他就继续道:“记得那次金融论坛吗?就是咱们再相遇的那次?我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你,穿着很得体的职业装,比小时候漂亮多了,可是你的神态还是我熟悉的样子,很不自然,犹犹豫豫的,浑身透着拧巴。当时我看见你真觉得好亲切,我身体里的那个少年几乎是飞奔向你,直到你师兄出现,我就一下子就明白你为什么看上去那么不自在了。我多希望我们不是在那种场合下相遇,而是在老家的院儿里、或者母校的林荫道上……”


我嘶嘶地冷笑着:“可事实上我们都不会回去。”


即使平庸的人生,也有很多的标尺,学业好不好、工作好不好、到了年龄有没有结婚、有没有房子、要没要孩子……回老家就意味着被比较,尤其是我这样孤身在外的女人。我妈妈前两年还催我,后来看我找各种借口逃避回家,就自己找上门来,她阴沉沉的表情处处透露着对我现在处境的担忧,虽然她不说,但“一步错步步错”这样的魔咒一直在我耳边环绕着。三十岁对于单身女人来说,要面对来自各方各面的不友好,可是我们自己还要越挫越勇,恨不得从尘埃里开出花儿来。如果没有来自父母的压力和外界的指指点点,我很满意现在的状态,可是一定会有人跳出来敲打着“来不及了”、“挑剩下了”、“孤独终老”这样的字眼儿来刺痛我,说实话,我并不觉得婚姻生活就能解决一切难题,家庭也未必是内心的港湾。就像我我们家,我的爸爸妈妈,几十年来两地分居,从未见过他们争吵,也没见过他们亲密,这种不疼不痒的婚姻我宁可不要。可如果真的遇到了要赴汤蹈火的爱情呢,我又不敢了,怕最后变成彼此的苦难,就像苏白武的爸爸妈妈。


“苏白武为什么你不相信爱情呢?”


“我相信爱情啊!只是我把它弄丢了。”


“可你以后还会遇到的呀,你是男人,神一样开挂的男人,你还怕遇不上合适的人吗?”我转过身支着脑袋望着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样细致地观察他的五官,他像极了他妈妈,老天真是不公平啊,除了给他超高的智商,还给了他一副好看的皮囊。


苏白武也不看我,抬起一只胳膊搭在额头上,苦笑着说:“说我聪明是外人对我最大的误解,神童这个称呼剥夺了我整个童年,年少有为这个词束缚了我的更多自由。我也一直以为我比别人都聪明,直到我去了美国接触到真正的物理学,我才发现我只是很会考试而已,我总是懂得很快但想得很浅,是的,在真正的学术殿堂门前,我只观望了一下就转身离去,我发现光聪明没有用,我没有足够强大的信念,我很害怕读博四、五年,我什么成就都没有,我害怕自己变平庸,我害怕神童的光环会掉下来。我选择了更世俗更轻松的那条路,我的人生就像一辆超速的列车,一路跑得太快了,根本不知道沿途都有什么,所有人都羡慕我有好的人生,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样过好人生,等我跑了好远好远,才发现我的亲人、爱人、朋友都下车了,可是……可是……我停不下来了。”


他的喉结快速地颤动了几下,仿佛有沉重的悲哀要喷涌而出,他努力克制着,深呼一口气,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路的终点是什么?当那个向往星辰大海的少年转身离开的时候,看似繁花似锦的康庄大道实则一路指向了虚无。我,好迷茫。”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可以抛开眼前的一切,你最想做什么?”我问道。


苏白武眼神涣散地瞪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好久,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我只好又默默地躺下来,看了一眼电子表,已经快凌晨五点了,我感觉很疲惫,说了太多话,口干舌燥的。


那天我打了个迷瞪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床上已经空了,卫生间里传来阵阵水声。我想起苏白武要赶最早一班飞机,忙披了件衣服下床,到厨房里看看能不能准备出点早餐来,正当我翻箱倒柜的时候,苏白武出来了,微笑着对我说,别忙活了,一会儿飞机上有早餐。他的声音比昨天夜里清亮了很多,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正对着镜子打着领带。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是不是我昨晚喝多了才会见到那样一个悲伤脆弱的男人。他从镜子里对我抿嘴笑了一下,戴好金丝边的眼睛,穿好西装外套,每系一粒口子,眼神便冷峻一分,浑身上下流露出拒人千里的生疏感,我看着他越来越陌生,棱角分明的脸上再找不出我曾熟悉的感觉。他带好手表,整理好箱子,一步一步地走近我,刚刚还很凌厉的眼神一下子就柔和下来了,他伸手把挡在我眼睛上的乱发拨开,轻声叮嘱我:“还有一瓶红酒就留给你了,别做菜用了,等遇上懂的人再请他喝。还有,劝你师兄别跟着那帮人瞎掺合了,他创业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你师兄人不错,正派也仗义,就是太好高骛远了,让他好好做技术吧。还有哦,你赶紧把房买了,越拖越贵……”我回过神来,笑着握拳打他一下说:“哎呀,又不是见不着了,啰哩啰嗦的。”他忽然一把把我扯进怀里,紧紧地抱着,脸深深地埋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说:“你这么好,值得被爱,别再封闭自己了。”说完揉揉我的后脑勺……我的大脑空白了好几秒,直到他拉开门准备跨出去,我才反应过来,连忙赶上去,却慌不择言:“那……那……你一路顺风吧。”苏白武笑了笑,目光越过我又环视了一圈我的房子,换上一脸轻松,打趣道:“赶紧买个餐桌吧,一点儿温馨感都没有。”


等苏白武拖着行李走了,我也准备着去上班,一路上免不了胡思乱想,想一会儿又禁不住脸红,可脸红过后又有点隐隐的不安。昨天的苏白武太反常了,可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出来,想着想着就只怪自己太自作多情,他说过我是他在这个城市唯一知根知底的人,两颗漂泊无定的寂寞灵魂抱团取暖而已。


第二天一大早,师兄忽然给我打电话,问我公司账面上还有多少现金,我问他要干嘛,他说需要周转一下,放三个月,给8个点的利息,我直接扣了他的电话,然后关了机,连公司都没去。公司的财务章在我的保险柜里,不用苏白武提醒,我也一直反对师兄把公司的流动资金投到什么P2P里。并不是我有多少风险意识,而是快到年底了,再投进去年底分红又取不出来了。我打开电脑,点开收藏里的那几个楼盘,计算着自己能掏多少钱的首付,最大可以买多大的房子。


一个月后,如火如荼的某金融产品暴雷了,我的电话在那个月里被打爆了,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通过弯弯绕绕的渠道找到我,问我苏白武去哪儿了,甚至有的直接在电话里冲我破口大骂。我和师兄的关系也有点尴尬,他尽量躲着我,像做了错事儿一样。听说他把自己的钱全投进去了,如果再把公司的钱也搭进去,那可真是倾家荡产了,有一次我回公司取东西,发现他就睡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看来他老婆跟他闹得很厉害。那年冬天来得不算早,也没有那么冷,可是资本的寒冬已经悄然降临。年底催不上货款的、欠账不还的,账户被冻结的,跑路失踪的,突然身故的……不胜枚举。按照我们历史的写法,流年不利总有异象,新闻里整天“既要防止黑天鹅,又要防止灰犀牛”,搞得那些做企业的整日人心惶惶的。而对于我来说,年底的分红又成了泡影,眼看着错过新楼盘抽签的机会,只期待寒冬下,楼市不要再高歌猛进了。


这年春节回家,我妈妈办了退休,我爸爸也退了二线,三个人时常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并且常常因为找不到共同话题,转而一起向我催婚,在这个命题下,我的爸爸妈妈难得一唱一和妇唱夫随。我受不了了就借口公司电话,一个人出门了,走着走着就到了小时候生活的大院儿,里面盖了新的教学楼,体育场也铺了塑胶跑道和人工草皮。大学之后,我们就搬家离开学院了,将近十年没有回来过。体育场的一侧原本是职工澡堂,现在整个儿推掉了,修了座小花园,再往里走就是家属区,苏白武家就住在临街的第一栋楼房里,只是不记得几层,看到正好有人从门洞里走出来,我鬼使神差地进去了,上到第三层只见东北户的墙面上隐隐约约地有红漆,依稀辨认出欠债还钱四个大字。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转身往楼下跑,快下到一楼的时候刚好与人擦肩而过,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回头看,只见一个衣着朴素头发花白的妇人正扭身看着我,声音颤颤地问:“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小武的妈妈。”


这是我第一次到苏白武家,家里冷冷清清的,就他妈妈一个人,他妈妈给我倒了杯茶,叹了口气说:“你是唯一关心小武的朋友。”我有点不自然地笑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起了苏白武的爸爸。那天苏白武从我家离开后就出境了,有一天半夜突然给他妈妈打了个电话,说有一个很大的项目,可能很久都不能回来,也不方便再打电话,要他妈妈保重。挂了电话苏白武妈妈越想越不对劲儿,等再回拨过去,始终无人应答。一周后便有拿着传票的检察官上门问话,说苏白武涉嫌金融诈骗,涉案金额巨大,当下苏白武爸爸就两眼一黑,直挺挺地躺倒了。是脑溢血,抢救了三天三夜,总算是脱离了危险,现在还在医院里慢慢康复。我想到门外墙上的油漆,有点疑惑地问,怎么会有人找到这里要债,他妈妈无奈地摇摇头,说家贼难防啊,一听说苏白武出了事儿,他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的姐夫,就找了些混混隔三差五地来找事儿,这也只能怪苏白武,之前太过嚣张了。苏白武妈妈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里,就像两口枯井,我本以为悲伤往往会伴着泪水,可真正亲历着别人的痛苦时,却发现他妈妈已经绝望到空洞了。我不忍在他家待下去,准备起身告辞,走到门廊的时候,忽然看到穿衣镜旁的墙上挂着一张母子的合影,那里面的母亲笑魇如花,她怀中的婴儿正睁着懵懂好奇的眼睛打量这个新奇的世界。


我走出好远了,苏白武妈妈依旧站在楼房的门洞前,眼神不知望向哪里,像是送别、更像是守望。


回到家父母看我心情低落问起缘由,我们三个自然而然地聊起了苏白武,谈到苏白武消失前的最后一晚,我爸爸非常惋惜地说:“这个孩子从小到大太顺利了,太骄傲了,就怕他这次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如果回来了自然逃不过牢狱之灾,以他那样的心气,哎!”我妈妈有点愤慨地说:“那他也太不负责任了,就这么把他老娘丢下了?自己在国外逍遥法外,他爸都快被他气死了,要我说真的就是太自私。他爸也是,这全是年轻时候欠下的债……”我爸干咳着打断我妈,“我看他在外面也未必过得好,你没看新闻里那些外逃的红通人员,也是东躲西藏朝不保夕的……”而我的心里其实有另一层担忧,他的那些小药片儿不知道可以让他撑多久,在那些辉煌喧嚷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快乐了,那现在这黑暗无边之时,他的心里可还有一丝丝眷恋,一点点光亮吗?


过了初五我就准备回去上班了,临走前我爸妈很郑重地交给我一个存折,我爸说:“我觉得苏白武一再嘱咐你赶紧买房是对的,这次回去就把这事儿办了。”我妈插嘴道:“你在那边安了家,就赶紧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再拖该嫁不出去了。”我打着哈哈赶紧钻到出租车里,开出去好远我回头看,爸爸妈妈依旧站在那儿,一个背着手,一个插着兜,可两个人的身体都不约而同向彼此倾斜着。


半年后,苏白武的名字似乎已经被淡忘了。师兄也不再天天给我们画大饼了,而是把重心放在产品研发和技术换代上,公司规模也缩小了一半儿,另一半打包卖给了另一家公司。师兄的家庭财政危机,也在他老婆忍痛卖掉一套房子之后平稳度过,师兄现在能不去的应酬通通推掉,一到周末就带着两个闺女出去玩,他老婆有一次跟我说:“其实挺好的,虽然损失了不少,可是生活还照旧,关键是你师兄终于明白什么对他才是最重要的,我也终于摆脱丧偶式教育了。”他老婆还是很感激我在关键的时候拦了师兄一把,投桃报李,非要把我的终身大事儿给解决了不可,说介绍个非常靠谱的男生给我。


碍于面子,我和这个在物理所做研究员的博士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吃过几次饭,看过两场电影,彼此不反感,但也没有相互表白,可能再这么晃上几个月就又黄了吧。今年快过年的时候,他送我去火车站,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都有点惶惶不安,过安检前他忽然有点怯生生地问可不可以抱我。两个木讷的人就这样隔着厚厚的羽绒服熊抱着,他在我耳边说:“过完年你不会就不来找我了吧?”我嘻嘻地笑着:“怎么会呢?”他咧开一个孩子似的笑容,说:“每天都通电话啊?”


大年初一的时候,我准备了好多东西,要去看望苏白武的父母,我爸爸还特意塞给我一个红包,我想了想把红包藏在了礼品盒里。再踏入那座有些破旧的家属楼我的心情有点沉重,我眼前总是会浮现出曾经那个扬着下巴趾高气昂的小男孩儿,甚至可以联想到他背着小书包,一步两个台阶地往下跑。开门的是一个苍桑的老人,我辨认了半天才认出这是苏白武的爸爸,他的下巴有点歪,身体佝偻着,拄着拐棍,认出我后,从那双皱纹堆叠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欣喜,他喊着苏白武的妈妈,把我让进屋里。屋子里一股酸腐的臭味,也不像上次来那样整洁干净,苏白武的妈妈苍老了许多,从外貌上再看不出他们夫妻俩年龄上的差距,他妈妈说:“来找小武的啊,小武上学去了……”我愣了,只见苏白武爸爸在她身后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指指脑袋,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也就不到半年前,苏白武妈妈有天夜里忽然哭着说梦见小武死了,然后就一天不如一天,越来越糊涂了。


我本想放下东西就走,却被他爸爸挽留:“你等一下,帮我看看,这是不是小武寄来的。”我心里噔的一下,难道苏白武有消息了?只见苏白武爸爸慢慢移到里屋,过了好久,才戴着老花镜儿,拿出一支信封,手指笨拙地,小心翼翼抽出一张纸递给我。原来是一封信,上面写着某红酒庄依照苏白武先生的嘱托,每年定时汇款给他的父母,信的下面连着一张十五万元的支票。我告诉苏白武爸爸是怎么回事儿以及怎么去银行兑付,他爸爸歪斜的嘴角抽搐着,身体重重地向沙发上一靠,虽然口齿不清但是掷地有声地说:“我还养得起她妈妈!”他的声音颤抖着,越来越激动,“他以为他聪明,操心我们的后半生,有本事回来啊!”苏白武妈妈显然被吓着了,一瘪嘴就开始哭,两只黑眼眶里像是开了闸,边哭边抽泣着:“你说这孩子跑哪儿了?会不会?会不会……会不会被坏人拐跑了。”他爸爸自己先平息下来,摸着他妈妈的手说:“没有没有,孩子还没放学呢。”果然苏白武妈妈不哭了,她起身儿说该给孩子做饭了,要炖牛肉,吃牛肉长得高。


从苏白武家里出来,心里压抑的简直要爆炸,我打给博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就在电话那头默默地陪我,好久好久才问是不是和家里闹别扭了,我说:“我……想你了……”


这一次迫不及待地回到那个庞大而熟悉的城市,是因为我知道有人在等我。虽然很快我就要从租住的这间小公寓搬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新居,我还是买了一张餐桌,要为博士做一顿晚餐。他来的时候,带了一束鲜花,是香槟色的玫瑰,我把它插在那支异形的醒酒器里。我炖了一锅牛腩,炒了青菜,吩咐博士把红酒醒上,却看到博士举着红酒瓶在那研究上了,我说:“你还懂红酒啊?”他说:“不懂,所以先拿手机查查,扫扫盲。”结果就听他“哦”地叫了一嗓,夸张地对我说:“我是傍上富婆了吗?你喝这么贵的酒!”看我一脸懵逼,他指着酒瓶说:“罗曼尼康帝,网上说一瓶至少十几万!”


那天早上苏白武拥抱了我,他曾在我耳边温柔地叮咛,这个人啊,他消失了那么久可依然在我心里埋下一粒籽,我缓缓地坐到餐桌旁对博士说:“这瓶酒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博士的眼神有点酸酸的,他说:“这个朋友应该很特别吧?”我一边的眼睛湿润了,有一颗泪从眼角滑落,这是第一次我为苏白武落泪,我浅浅地笑了一下说:“他是我的发小,他是我从小到大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博士问:“那他现在一定也很出色吧,送得起你这么贵的酒。”我点点头说:“曾经很优秀,只不过……”


其实半年前,我曾经也做过和苏白武妈妈相似的梦,我梦见他满脸阳光地朝我走来,没有西装革履没有金丝眼镜,仿佛就穿着那天在我家的针织衫,他拥抱了我快乐地说他要走了,我问他又要去哪儿,他说他找到了,找到那个可以仰望天空面朝大海的地方。
这是个寂寞却幸福的城市,这是个声音与耳朵相恋的城市 93you.com
发表于 2023-12-2 18:22: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字不漏的看完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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